《一座老房子》
我的心中始终住着一座老房子,这座老房子里也始终住着一个我。我有许多关于这座老房子的记忆,这些记忆散落在我内心深处,让我感到温暖,又感到不安。
老房子起建于八十年代末,是较早一批从背后旧时院落里迁建出来的。迁建当时,我还小,好像还没正式上学,我是打这老房子建成并正式入住那年才开始上学的。所以,我对这老房子具体的兴建过程,不甚了解,存有的记忆仅有一二。
记忆最深刻的是,父母真正决定迁建房子时,手头全部存款还不到一百块,这点钱都是父母在许多的年月里,紧打紧算、省吃俭用,一点一点攒下来的,他们把积攒的钱一一放在一个小塑料袋里,并小心捆扎着。有一天晚上,在旧时院落那个老旧的木房里,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听到父母说家里准备迁建房子,并看到他们把多年捆扎好的钱全部拿出,放在桌上悉心清点。我围坐在旁,少不更事,只觉着桌上好多好多钱,满桌子的钱,于是我掩不住内心欣喜,第二天就跑出去到处跟人炫耀说:“我家好多好多钱啊,满袋子的钱…”。为此,我落下笑话,多年后长辈们还经常拿此来说笑我。其实,长辈们都知道,那慢慢积攒下的钱都是一毛、五毛、一块、两块的零钱,所以看起来像是很多很多,其实加起来却不到一百块,当时大概只够买一两车煤或者几车石头和沙子,这对于要建一座这样的房子是远远不够的。
不过,好在当时村里大家互帮互助,彼此帮工,不记工钱,建房所需砖瓦,都就地取材,自己挖泥,自制砖瓦,并箍窑烧之,烧窑所需柴火,也都取自山里,所以,房子建下来,除了开销购置必要的煤、石、沙、水泥等以及支付专门的砖匠、瓦匠的工钱外,其他方面基本上就没有什么花费的了,不过倒也欠下村里帮工人家许多的工债和人情债,这些都是父母在之后很多年里,在人家迁建房屋时,一点一点的还清的。所以,虽然当时只攒了不到一百块,但父母鼓起勇气,一声令下,还是大胆地把这座老房子给建起来了。如今想来,觉得父母真的很有魄力。
建好的这座老房子,红砖青瓦,两层加瓦顶,每层四房一堂,房子旁侧外加一层平顶,这是八九十年代木房改建砖房时的标准格局。不过,我家这座老房子地势佳,风水好,坐北朝南。后有青山,巍峨连绵,松柏翠竹,四季常青;青山与老房子之间为旧时院落,像一个慈祥的老人,在背后默默注视;前有农田绿地相连,无他人房屋隔阻,视野空阔;左右皆为邻舍,鸡犬相闻,互通有无;左前方不远是一池塘,池水引自后山水渠,活水源源不断;左前方还有一条古旧的青石路,直通交通要道…这样的地势与位置,在当时是颇让村里人羡慕的。
老房子建好后,父母只是就房子内部墙壁及地面简单粉刷,粉刷过后,我家就搬家入住。限于当时的物质条件以及普遍的意识观念,当时迁建的房子都是未经特别装饰的,所以,这些老房子的特质就是简单、朴素和实用,就跟住在这些房子里的主人一样,敦厚朴实。
我自搬家入住那年,开始上学,也开始学着记事、懂事。自此,我每天出没在这座老房子里,在这里捉过迷藏,玩许多童年玩的游戏,我钻过它的每一个角落,我知道狗从哪里进,鸡从哪里出,知道山里收回的红薯、生姜藏在哪个地窖,田里收回的稻谷又储在哪个木框……我在这里读书、写字,思考人生,遥想远方,我知道哪个房间能听到鸟鸣,哪个房间可看到月色,哪个房间更适合我寄托相思……我就这样在这里慢慢成长,我读书获得的许多许多的奖状贴满了房间的墙壁,老房子朴实的特质也每天浸染着我,让我变得踏实沉稳,懂得艰苦朴素。
然而,老房子在为我遮风挡雨、提供庇佑的同时,自己却在岁月的侵蚀里,渐渐破去,老去。一时,屋顶的瓦坏了,每逢下雨,雨水透过裂缝直直的灌了进来;一时,天楼上的某块楼板断了,也许是雨水浸蚀的,又或许是被蛀虫给啃的;一时,某个墙角的砖块又断了,或者是某处墙壁刷好的粉块脱落了;又或者是某个时候,房子里突然老鼠多了起来,它们四处作乱,偷吃粮食,咬坏房子……对于这些,每每发生,我当然知道,但我却心安理得的觉得这些跟我没有关系,所有这一切似乎都是父亲的事儿,谁建的房子谁负责检修保管。于是,父亲就承担起了这座老房子的整个检修的工作。我记忆深处,总是会浮现父亲独自默默检修老房子的场景:下雨了,父亲就忙碌着拿着瓢盆在屋子里到处接、倒屋里的漏水;晴天里,父亲就架着木梯,爬到房顶,顶着烈日慢慢捡拾瓦片,并将坏了的瓦片更换下来;某个闲的时刻,父亲就拿着斧头、木锯在楼上对着一些木板或横梁不停得捣鼓;或者在某个夜晚,他又独自一手拿着电筒一手执着木棍,在房间里不停追打着老鼠……,而我常常只是游离事外,看着父亲忙碌,甚至只是因为觉得有趣才看着。
所以,我想得出,所有人当中,与这老房子感情最深的肯定是父亲。前几年,老房子背后的厂子要扩建基地,看中我家这座老房子的地基,于是找我家商量,说让我家把老房子拆了,地基給厂里,然后厂里出钱給我家在这老房子前面的农田里盖一座现代式的新房子。这个厂子是十多年前在旧时院落的地基上兴建的,那时旧院落里的人家全都已迁建出来,厂子的老板就出钱把旧院落的整个地基从各家各户那廉价的买了过去,建了个陶瓷厂,从此背后那个承载着所有人记忆的、像一个老人一样慈祥的老院落,就这么消失了。对厂方提出的置换方案,母亲考虑到大家户口都不在家了,前面农田又没人耕种,迟早可能被调整出去,所以觉得置换一下,旧房换新房,应该是挺好的一件事;我们大部分也同意母亲的意见,觉得比较务实。但父亲自始就拒绝这样的协商,他希望能保留着这座老房子,不要拆掉,更不要卖给别人,等自己有钱了,自己再到前面的农田里盖一栋新房。在父亲心里,现在这座老房子住着还好好的呢。我们理解父亲的想法,理解他内心深处对这自己辛辛苦苦建起来并用生命维护着的老房子以及那耕种了一辈子的农田的割舍不下的情感。由于父亲的坚持,我们没有卖掉老房子,没有拿这承载着我们情感和记忆的老房子,去未经任何付出地换来一座空空的现代楼房。我想,在这个事情上,父亲和母亲虽想法不同,但都没有错。仅是从保有这老房子的角度,还是要感谢父亲。
然而,无论父亲对这老房子多么不舍,也不论父亲如何努力的用心检修,仍无法阻断老房子老去、破去的步伐,连同老去的,还有我那用双手一点一点的把老房子建起来,并日夜守护着这老房子的父亲。
记忆中,老房子很多年没有检修了,现在我也只是每年回家一两趟,回家也就待几天,根本无暇顾及老房子的模样,即使看到它破旧不堪,我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检修它,哪怕是请别人帮忙检修。过去,在我与老房子朝夕相处的时候,我也未曾为老房子做过什么,我只是一味地享受着老房子带给我的好。我对这老房子,就像是我对我父亲一样。
如今,老房子就这样子矗立在那里,破破旧旧的,看上去一脸的土气,像一个孤独而慈祥的老人,在任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而在它的旁边,已建起了许多的漂亮的新式洋楼,高大华丽。